◆曾長春
不知何時起,空閑時,我總愛打點行裝回故里。在故里那被柴煙煪得發黑的木屋前的院壩上,沏一壺茶,坐在木椅上,蹺起二郎腿,我要么看藍天浮云、蒼翠青山、碧綠菜畦,要么靜靜地聽山村的物語。
一個清晨,我早早地起了床,走出屋門,獨自聽了一場富有詩意的物語。
夜雨早已停息,浴后的大地清新潤濕,青草上掛滿露珠,園里的蔬菜青翠碧綠。清新的空氣,攜著山野氣息,迎面撲來,沁人心脾,整個人倍感神清氣爽。旭日初升,桂花樹濕漉漉的綠葉泛著晶瑩,熠熠爍爍。早起的鳥兒,享受了豐盛的早餐,興奮極了,或迎著朝陽追逐嬉鬧,或站立枝丫引吭高歌,呼朋喚友。鳥鳴聲清脆婉轉,響徹山空,似大合唱,又像交響樂,偶爾還獨唱幾聲,給房前屋后平添了一份喜悅,給山村注入了生機。也許,都屬禽類的緣故,左鄰右舍的雞也不愿甘拜下風,公雞“喔喔”地打鳴,母雞“咯咯噠,咯咯噠”叫個不休。我沉浸在物語里,舒爽愉悅。
溫馴的黃狗,無憂無慮地搖著尾巴,邁著輕快的步伐,走到院前籬笆旁,“汪汪”地吼了幾聲,揀了一處干凈的地方,迎著朝陽匍匐著。黃狗彎曲著身子,側著頭,豎起雙耳,敏銳的眼睛機警地眺望著遠方。我順著狗眼望去,竟情不自禁地拍手叫絕起來:“它所看之處不正是它的‘詩和遠方’嗎?”
物之所語,眼之所見,我恍然大悟:“詩不在遠方,倒是近在咫尺?!鳖D時,我興味盎然,有了詩意:“晨光蘇醒密林聲,急得家雞直打鳴。黃犬悠閑籬外臥,芳華遍野孕豐盈?!?/p>
如此悠閑自在地聽詩意的物語,我何曾有過?城里寓居處,我沒聽過物語,生活是容不得我聽物語的。
看來,聽物語的最佳之地是故里。異鄉的物語,是不大聽得懂的。
“行萬里路,讀萬卷書”,我曾經固執地認為:詩在遠方,遠方才有詩。每逢節假日高速路免收過路費的時候,我不管路途遙遠,也顧不上財力不濟,總是那么肆無忌憚地駕車踏上覓詩的旅途。白帝城、石寶寨和豐都鬼城,號稱人間、天堂和地獄,在這三地,我聽懂了什么物語呢?泛起了什么詩意呢?又吟出了什么詩呢?夔門深邃的江水,我未聞兩岸啼不住的猿聲,也未見“千里江陵一日還”的迅疾江水;石寶寨那青云直上的寨樓,通往的天堂,并不是我印象中仙氣氤氳的瓊瑤仙境;冥界仙都豐都鬼城,那奈何橋,那三生石,那忘川河,那形形色色的地獄之鬼,我還沒來得及想象背后的深意,便匆匆地結束了旅程。
今年清明節,我去了湘西幾地。鳳凰古城里,車輛川流不息,游人摩肩接踵,吵鬧聲充斥耳畔,掩蓋了沱江潺潺流水聲,掩蓋了青石板上腳步清脆的“塔塔”聲,掩蓋了江畔婦女砧衣聲,擾得伏案寫作的沈從文老先生思緒混亂。我不得不嘆息:“商業鑄就的繁華,哪還有大自然美妙的物語?又哪能有什么詩意?”
我愚蠢地以為,物語在山上。吉首城中的花果山,茂密的森林,本應是鳥的天堂,花的世界,但是,我卻聽不懂那兒的鳥語;“一心閣”頂上眺望天地,薄霧迷茫,浩浩蒼蒼,若不是導航指引,我真要迷路他鄉。不過,花果山上也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:空地上那精神矍鑠的老者,薩克斯里深情奏出的“奈何橋上會孟婆,孟婆賜我一碗湯”,底氣十足,凄苦滄桑;那佛門凈地,袒胸露乳的彌勒佛,永遠那般慈眉善目,雙手合十,似乎正念叨著“阿彌陀佛”;那詩墻上鑲嵌著的青石碑,既敦厚方正又平整,鐫刻的詩詞,格律工整,音韻和諧,意境優美,深深地把我熏陶了。本著不虛此行的念頭,也顧不上淺陋愚拙,我也即興一詩:“花果山中百鳥啼,一心閣上覽湘西。憑欄極目風煙漫,倚柱凝神雨霧彌。綠道幽深行陌路,青石敦厚刻佳詩。作別靜地留連去,秀色天涯只暫棲?!?/p>
“秀色天涯只暫棲”, 異鄉有的多是車輛轟鳴,人聲喧鬧,滿目陌生,以及飄零的感覺。一個人真正能聽懂物語的地方,大概只有故里吧。人只有身在故里,才能毫無顧忌地放下纏身的俗務,進而心安理得地聽物語。
“蝶戀春花翩美色,蜜蜂桃李醉芳香”,故里的物語是色香味俱全的。
仲春時節,木屋前那樹李花開得艷艷的,山腳下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,也爛漫著。置身故里,我仿佛徜徉在花的世界,春風裹挾著的馨香,四處彌散,好像不想放過任何犄角旮旯似的。
母親從地里回來,身上滿是春天的氣息,刮去腳上的泥土,坐在木椅上,揉了揉眼睛,打了個哈欠,看著樹梢上的嫩芽,忍俊不禁起來,高興地說:“那安裝鐵塔的小伙子,掐了一大包‘椿天’,要全部送給我。別人辛苦得到的東西,我怎好意思拿呢,于是就沒要?!?/p>
村里人都把椿芽叫“椿天”,與“春天”同音。椿芽,香椿樹的嫩芽,炒雞蛋、渣海椒,忒香忒香的,當下飯菜,便會把美好的“春天”吃到肚里。以前我對“椿天”這個叫法十分不解,現在我總算明白了:“那是俚語,樸實、富有詩意的俚語!”
我想起了折耳根、野蒜、八月瓜、刺梨子……它們的香氣和味道,各具特色。頃刻間,我似乎聽到了它們的呼喚聲:“來吧,來吧,我就在這里?!惫世镂镎Z,在樹梢上,在泥地里,在滿是黑土的石頭窠臼中,在爬滿架子或樹枝的藤蔓上,是食物味道留在舌尖上的記憶。
“食色,性也”,舌頭是有記憶的。少時銘記于舌頭的物語,長大了,不管身處何處,總會時常惦記的。
菜市里偶見農民賣野蒜,地上鋪一張塑膠紙,灰撲撲的,擺上野蒜,旁邊放著竹篾背篼。野蒜綠綠的莖葉被綰成一個髻,露出白嫩的蒜頭,還帶著根須,很是吸引愛吃野蒜的人。不幾根野蒜,大概就要賣上一兩元錢,如果稱重計價,其價估計也是不菲的。偶爾,我會買上一髻野蒜,回家拌成糊辣殼野蒜,又香又辣,以饗記憶。
土家人愛吃鹽菜,善做鹽菜,母親也不例外。野蒜鹽菜,別有風味,香噴噴的,嚼勁十足,在我吃過的鹽菜中,它是獨具特色的。土里的野草繁多,除野蒿外,我最叫得上名的就是野蒜了。挖土時,大人們清除雜草,總會把野蒜揀出來,拿回家里做下飯菜。幾天下來,就有了一大堆野蒜。因為“野”的緣故,野蒜的生命力極強。離開泥土的野蒜,除了缺水導致的些許打蔫外,短時間內是不會腐爛的??粗蠖训囊八?,母親喜出望外,計上心來,她把野蒜洗得干干凈凈的,晾干水分,拌上鹽,做起鹽菜來。
一天,家人圍坐吃面條,桌上一大碗鹽菜,熱騰騰的,散發著奇異的撲鼻蒜香,酸酸的,讓人垂涎。母親喜笑顏開地說:“這野蒜鹽菜,不僅顏色好,還十分香,可吃出肉味來耶!”野蒜鹽菜,拌入面條中,既調了湯色,又增了香味,也不覺得面條吃起來膩人了。幾十年過去了,那味道在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,勝過美味饕餮。有了做野蒜鹽菜的經驗,每當椿芽盛時,母親還要做椿芽鹽菜。不管是野蒜鹽菜,還是椿芽鹽菜,都是我吃過的美味佳肴。母親的別出心裁,讓家里充滿歡聲笑語,家人開心和睦。
我十分佩服母親,她不但能聽懂樹梢上、泥地里、石頭窠臼中、藤蔓上的物語,還能創造性地勞動。如今,母親老了,也不做鹽菜了。但是,母親的創造性勞動,讓故里的那些物語,在我頭腦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跡。
落葉歸根的情結,我雖然知曉,但是沒閑心思考。此刻,我正坐在院壩上,頂一空藍天,沐一身暖陽,時而睹一朵浮云,時而呷一口山泉泡茶,悠閑自在地聽故里的物語:聽青草池塘邊的蛙鳴,聽火燒紅薯的香甜,聽火燒苞谷的撲鼻香味,聽炒臘肉彌漫空中的香氣……還聽父母年邁后那遲鈍木訥的答語。